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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面-1-凌晨

已有 1456 次阅读2016-12-20 10:30 |个人分类:三部曲

曲面

1 凌晨

凌晨四点，童姗准时醒了。

四十六年前，刚过四岁生日的童姗被父亲要求进入军事化状态，四点起床操练，六点吃饭，七点上学。中午晚上回家进门要喊报告，吃过饭要汇报上午或下午的学习情况。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6岁上大学为止。

不过童姗还算幸运，比她大四岁的哥哥是三岁开始进入军事化状态的，一直持续到18岁高中毕业参军，到了军队上的哥哥童峻，依旧没有摆脱这个命运。不过也没有什么不适，反而让新兵和教官为之惊叹，这娃娃怎么就这么适应军队生活呢？甚至有些作派比老军人还军人呢？

童姗虽然醒了，睁开了眼睛看着天花板，并没有起身，身边是依旧酣睡的老公。她在盘算着今天的聚会，养女一家人要来吃饭，每年的正月十二都是如此，持续了10多年。这一天也是20年前她收留两个月大的养女孙颖桦的日子。

想到养女孙颖桦，童姗微微笑了，这小丫头确实省心。刚大三，拿下了六级不说，还有全额奖学金。去年刚去德国半年，是以实习生的身份去的，圣诞节前回来，继续大三的学业。

孙颖桦是本硕连读，一所211大学的机电专业，纯工科。这一点多少也受到童姗夫妻的影响。不过童姗的微笑很快就黯淡了下来，儿子顾童13天后就要去美国，而且是独自一人。顾童还有4个月才满15岁。去美国读高中和将来的大学，也很有可能留在美国。

想到这里，童姗的眼泪就止不住，顺着眼角流下来。

“不行，不能这样，往好处想。”童姗轻轻伸出手，擦拭了一下眼角上的泪水。

“童童是美国籍，在美国读高中上大学理所应当。”童姗开始转移思考方向。

顾童出生在美国，虽不是有意为之，但也是既定事实。18岁之后，顾童就要面临选择，放弃美国国籍还是保留中国国籍，因为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只能二选一。

童姗不再想了，轻身起床。她跟老公结婚17年，开始老公也很不适应她的四点起床。她是花了将近3年的时间才做到起床不影响老公的。至今她也搞不懂是自己真的轻手轻脚不易察觉，还是老公已经习惯成自然，木然了。

童姗轻手轻脚的起来，拿过棉睡衣掀开窗帘来到阳台，套上睡衣后，确认了一下窗帘严实，开了阳台的灯，然后启动电脑。

这所房子是三室一厅的，两个南向的房间分别是公公婆婆和儿子顾童的。自己和老公的房子是西向，由于临街的山墙，所以这间最小的屋子也有一个阳台。当初装修的时候，就把这间屋子跟阳台没有隔离，而是装了两套窗帘。阳台上对脸放置了两个小电脑桌，背靠背两套电脑，这里是两人的书房工作场所。

由于与卧室不隔离，阳台又是双窗，所以暖气还是能够满足，穿着棉睡衣并不冷。童姗在电脑启动后，打开VPN连接，接入单位的服务器，调取元旦后开始的几个设计项目的图纸，逐一查看核对。

童姗的设计公司是她一手创建的，从最早的工作室到后来的设计公司，再到后来的设计、研发、试制三合一，都倾注了她的心血。不过当初的启动资金却不是她的，她家没有那么钱，那时也没结婚，跟老公也没有成为男女朋友。当初的1220万启动资金是闺蜜乔雅的三个哥哥给的。四年前才全部归还了本息，公司真正成为自己的。

童姗在一份三维设计图上皱起了眉头，破面和未封闭端很多，而且装配约束一塌糊涂，完全是靠手工移动到位的，同轴的几个面既不平行又不重合，自然同轴也是瞎扯。童姗用尺寸验证功能试了几个轴，均不同轴，但却在图纸上显示的是重合的。

不用看设计人，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是谁设计的，一定是郝峰。抱着侥幸心理儿，童姗还是查看了设计人，遗憾的是就是他——郝峰。童姗有些气愤，打开了公司的ERP程序，切换了输入法，打算立即输入一份通告，解除郝峰的试用合同，郝峰春节收假时不用来上班了。

童姗的公司每年都是腊月二十六放假，正月十七上班，从工作室成立到现在22年来一直没有变更过。

但童姗刚打了一个字，就关掉了EPR窗口。老公还在睡觉，键盘连续的敲击声会吵醒他的。这么多年来，童姗的审图都是在凌晨四点以后，文字录入则是等老公醒了之后。查看或创建三维图，主要是靠鼠标，偶尔有键盘的配合，但很少。加上童姗家里单位的鼠标都是无声鼠标，所以不会吵醒老公。

童姗虽然关掉了录入窗口，但是心头的怒火依旧没有平息。伸手拿过老公电脑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香烟点上。香烟和打火机放回原处，又把烟灰缸拿到自己手边，狠狠的吸了一口。

随着烟雾的吐出，童姗的眼睛盯着电脑，脑子里想着这个郝峰是怎么回事？试用三个月，签署合同试用又三个月，恶习难改，简直不适合做严谨的设计工作。但是想起当初郝峰来面试时的情景，童姗有疑惑起来，他不该是这个样子啊。

郝峰来自太行山腹地的农村，工科本科毕业，应聘的时候带来的是大学生机械设计大赛获奖作品。童姗他们当时查了大赛官方网站，那一届的获奖名单里确实有郝峰的名字，是三等奖。由于官网无法看出是否还有合作者，为了防止出现差错，就让郝峰现场在电脑上绘制了一个部件的三维建模图。郝峰当时很快就画了出来，并且指出当初的设计不足之处，并做出了修改。正是因为这样，童姗和几个骨干商量了一下，就拍板决定留用郝峰。

郝峰入职不到4天，还没熟悉公司的流程，就被分配到赵平海的设计组接手一个短平快的小设计。两个半月的设计周期里，郝峰设计了两个独立的组件，当初的图纸画的也是如此，装配纯属蒙事，美术般的把诸多零件凑在一起就算完了。以至于在整机模拟的时候，根本就动不了，排查了好久才发现他的两个部件装配有问题。当时童姗在日常审图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问题，告诉过赵平海注意。赵平海认为是临时装配，图纸还没出完，临时看看什么样子而已给搪塞过去，童姗也就没在意，毕竟常有的事情，正式装配的时候采用严格的约束。所以也就没在意，没想到第二天就要给客户演示了，头天的自己演示就不动，排查到黎明时分才彻底解决。赵平海也是吃哑巴亏，自己忙活了一晚上修正，才没有耽误大事。

元旦过后，几个设计组合作，完成国外的设计任务。童姗就正告过赵平海和郝峰一定要注意这个问题。没想到年前的审图又发现郝峰的装配乱来，甚至手绘曲面都有乱来的，破面不封闭不光滑的很多。童姗非常恼火，狠狠的骂了赵平海，让他严格管束郝峰。

童姗吸完第二口香烟就掐灭了。她抽烟不多，一个月两、三盒。有时候几天不抽，有时候一天就快抽完一盒。学会抽烟是30年前，自己的那段儿随意时期，跟同学工友们混着学会的。由于抽的不多，除了老公，家里没其他人知道她会抽烟，单位的同事也不知道，她根本就不在单位抽烟。

童姗又仔细的看了看郝峰的设计历程，发现上次骂了他们之后，所有的图纸都是通过外网VPN上传的，并非在单位设计。而且很多图纸都有转过格式的痕迹，至于原始用什么软件还看不出来。也许转格式闹的？而且童姗还发现，绝大多数图纸都是春节后开始上传的，春节前到骂他们那次只有三张图，而且都合格。

童姗的心情稍微好了点儿，她知道公司每个人都有VPN帐号，但权限严格区分。像郝峰这样的级别只能看到自己的设计图纸，别人的是无法看到的。也许他回老家后有了什么思路，找不到公司用的软件，用的是替代的，传上来保存春节收假后再修改。想到这里，童姗彻底放松了，不仅不再气愤，还对郝峰有些敬意，如此敬业的年轻人不多了。

在看到郝峰的最后一张图时，刚才的判断得到了进一步验证。这是一张手写板的截图，完完全全的一张草图，规矩的按照图纸编号发了上来。只不过编号后面多了一个*号，也许是郝峰自己的标记，上传的日期竟然是今天的凌晨3点。童姗想这群年轻人不可能起这么早，只能是睡的晚，这小子3点还没睡。

由于节前审图后没几天就放假了，春节假期期间只有几个人上传图纸，所以数量不多。童姗很快就看完了。郝峰的图纸占了绝大多数，有70张之多。

看着窗外，泛着鱼肚白的天空飘着黑色的云，太阳还没有出来，云的颜色被黑夜笼罩，童姗有些不舒服，不喜欢云的这种样子。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电脑屏幕上，发现即时聊天头像闪动，是闺蜜老大乔雅的头像。

童姗的闺蜜有六位，除了养女的母亲是从小同村长大，一起读完学校初中外，都是高中时期的同学。高中的五个加上她排了位分，童姗最小，毕竟她早上学两年。而乔雅最大，自然就是老大。

“小妹，起来了？”童姗点开头像，看到乔雅问她。

童姗有些奇怪，这乔雅整天养尊处优的，怎么会这么早起来聊天呢？于是轻敲键盘回复到：“嗯，你咋起来这么早？”

“有心事，睡不踏实。”乔雅回答。

“你们家不买房子，儿子又不结婚，有啥心事？你家那位双规了？”童姗调侃到。其实乔雅的老公是私营企业老板，既不是党员，也没做什么大买卖，在城里开了几家连锁书店而已，到不了双规的程度。

“你们家花花今天过来是吧？！”乔雅不在意童姗的调侃，没理这茬儿，直奔主题。

“对啊，怎么？你家大头要来？叫他来呗，过来吃午饭。”大头是乔雅的儿子，她们闺蜜六个人除了乔雅都是一个孩子。乔雅的老大是个丫头，今年24岁，在北京工作。儿子大头是小名儿，大名叫刘传叶。小时候脑袋特别大，两岁还走不稳，乔雅一家以为有什么病，去了好多医院检查。但童姗认为脑袋大重心高，小孩子控制不好自然走不稳，长大些就好了，脑袋大，脑容量就大，脑沟就比常人多，肯定聪明。

童姗的妈妈是当初村里唯一的女大学生，学医的，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神经外科专家，现在是退休不离岗，依然是神外的聘任专家，偶尔还上手术台。所以从小童姗也多少受妈妈的影响。

果然如童姗所讲，大头三岁的时候开始满地跑，妈妈和姐姐处处保护着他，生怕有什么意外摔倒或撞击伤了他的大脑袋。不过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上了小学就显露出学习的天分，到了初高中简直就是个学霸。他跟养女孙颖桦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大孙颖桦一岁。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大学也都在上海，但不同校，每次返校回家都是同行。

“小妹，说真的，你觉得花花能看上我们家大头么？”乔雅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有什么看不上的？她是本硕，大头也是本硕，都是学霸，凭啥？！”童姗倒是不向着自己的养女。

“唉呀，说正经的。你说他们能在一起么？就是……结婚？”乔雅有些急不可耐。

童姗差点儿乐了，孩子们刚上大学那会儿乔雅就有这个念头，一直念叨了三年，却敢想不敢动，从未跟孙颖桦或者她的亲生父母提起过，只跟她这个养母念叨。童姗知道乔雅有些自卑，担心自己家的身价比不过花花亲生父母。乔雅曾经说过，就是把刘家所有的财产变现，孙家的父母都未必能看上这点儿彩礼。她老公虽然有几个连锁书店，但最近书不好卖，勉强维持店面等待机会罢了，稍有盈余就很满足了。不像花花的父母两双搂钱的耙子，什么赚钱干什么，还只赚不赔，令人羡慕的要死。

“急啥嘛，老大。俩孩子才20岁呢，早点儿吧？！”童姗回复到。

“20还小啊？大头都21了。现在男女比例失调严重，这会儿不抓紧到时候就没了，大头就找不到剩下了可怎么好。”乔雅一直很纠结。

“唉，老大。孩子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选择不好么？！”童姗试图再次劝导乔雅。

“他俩现在就是窗户纸，你看他们平时多要好，什么事都是俩人说，跟我们大人没话。点破了就是一家人了，一旦让外人点破，就成人家的人了。这么多年在一起不就白搭了么。”乔雅打字速度很快，估计是在自家的书房，不顾及吵着家里人。

童姗没话了，她不愿意干预孩子们的事情，而且也不知道花花和她父母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当然她也知道，孙颖桦和刘传叶确实很要好，也很般配，更是熟悉，青梅竹马的发小，去年刚一起去的德国。但这要往一块儿撮合，童姗还真没底儿。毕竟现在的年轻人，又都在大城市读书，一旦蛮拧，恐怕连发小朋友都没得做了。童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乔雅，呆呆的看着屏幕。

“小妹，帮帮我。她们家都听你的，你说句话，起个头，行不行？”乔雅在求童姗。

“我试试吧。”童姗只得回应。

“那我让大头一会儿就过去，帮你干点儿什么，也好让他俩有机会在一起。”乔雅心急如焚。

“这才七点，过来干吗？家里人都没起来呢。今天又是周日，都起来的晚。”童姗哭笑不得，心想这乔雅也是鬼迷心窍了，这俩孩子天天见面，还用得着这点儿机会？

养女孙颖桦的家和乔雅以及童姗的家都在曲面小区，这是城东乃至全市最大的小区，囊括了50万常驻人口，算上流动人口接近120万，是最近20年来这座城市最为拥挤的区域。

曲面小区分为十四个分区，分区之间封闭隔离，但整个曲面小区并不封闭，所谓封内不封外。10多条城市道路把整个小区分割成十四个方块，这还仅仅是西曲面小区，也就是老曲面小区。而在河东，近10年来又兴建了东曲面小区和南曲面小区，设计人口规模可达60万，至今还在建设。

他们三家不在同一个分区，相隔最远不过500米，最近的是乔雅和童姗的家，只隔了一条马路。乔雅是五区，童姗是九区，而孙颖桦是十一区。这些数字并不是建成的先后顺序，而是当初的规划编号。按照当初的规划，还应该有四个区，总共18个区。不过剩下的四个区估计会成为泡影了，这四个区所在的地块主人疗养院说什么也不搬，拿多少钱，给多少地都不干，坐死这块地了。所以当初的规划成了烂尾，从第一个区块开建到现在20多年了，在规划局的图纸上依旧是个未完成。

“对了，老大，你们楼下的菜市场开业了吗？”童姗想起春节的物资消耗的差不多了，如果菜市场开业，去买点儿新鲜的蔬菜。

“开了，初八就全是人了。这些天都是买的菜给这爷儿俩吃。怎么？你要买菜？那我在楼下等你，一起去，正好合计合计。”乔雅可是盼到机会了。

“那好，我一会儿去，15分钟到你楼下。”童姗起身，轻手轻脚的在门后脱下棉睡衣，穿上衣服，打开房门。

老公在她穿衣服的时候醒了，抬手按亮了床头柜上的电子钟。童姗见到他醒了，说道：“你再睡会儿吧，我去买点儿菜，老大找我有事。”

老公看了表听了这话，把胳膊缩回被窝，没了动静。

童姗来到客厅，关上卧室门。公公婆婆醒了，婆婆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公公正在给她擦脸。见到媳妇出来，穿着整齐，婆婆诧异的问：“今天要上班？”

“妈，不上班，我去菜市场看看，买点儿菜什么的。”

“菜市场开了？”公公觉得不到正月十五，菜市场不该开门营业的。

“开了，爸，乔雅说初八就开了。”童姗边说边去洗手间，洗漱之后打了招呼关门离去。

公公把毛巾放回洗手间。顾童睡眼惺忪的出来，见到奶奶坐在椅子上，调皮的过去抱住奶奶。

“去，没个正形儿，起来这么早干吗？”奶奶拍了孙子的手臂一下。

“奶奶，爷爷，我要滚蛋了，这些天好好表现一下，让你们念叨我的好处。”顾童无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