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去国怀乡
玉珠陪着罗素小姐达到香港以后，就去和教会联系，托人将罗素小姐送回美国。可是这儿的事也很难办，到美国去的人倒不少，但是谁也不愿意陪伴一位年事已高的心脏病人走那么遥远的旅程。怎么办？就住在香港吗？香港口岸战后日益繁华，人口已经和南京差不多了，而且比南京还要吵杂。如果把年老多病的罗素小姐留在这里，就要加重她的病情，从而大大缩短她的寿命。因而玉珠决定：就是耽误些自己的学业，也要把妈妈送到美国去。于是不久，她和罗素小姐一起搭乘大型客轮，横渡太平洋去美国了。
春天的太平洋是平静的，这儿没什么惊涛骇浪，也很少电闪雷鸣，客船整天颠簸在绿色的波涛上，向着遥远的国度劈浪前进。在这里，无论你抬头仰望，还是四下环顾，都是蔚蓝色的天幕。这情景使玉珠不仅想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祖国西北草原，只是这个穹庐太大了，有时轮船跑了好几天，四周一点变化也没有，依然是四垂的蓝色天幕和滚滚的碧波，真使人怀疑轮船是否真的一直留在原地未动。只是偶尔从远近岛屿飞来一群白色的海鸥，才使单调的景色得到了一点调剂，才使人想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汪洋大海之外，还有所谓的陆地。
但是航线多半是沿着亚热带东西走向的，所以日晒很重，白天是不能在甲板上就站的。只有早晨和傍晚，玉珠才能陪着罗素小姐在走廊的座椅上乘乘凉，望着海天一色的地平线思绪万千。那随船飞翔的海鸥最能招惹玉珠的乡思了，这使她想起故乡临海的海滨，她最爱春天站在海滨眺望那海面上自由翻飞的海鸥。这些白色的飞行家往往从高空呼啸着冲向海面，然后叼起一条小鱼飞向蓝天，还有那次到砲台山的探险，燕翔的诗一般的话语，这一切都象昨天的事，可是现在，她却跨出了他们童年时代幻想的窗户，在蓝天上航行了......
船到珍珠港时，她第一次听到了来到祖国的消息：中国人民解放军与四月二十三日解放了南京市，蒋氏王朝宣告灭亡！这消息立刻变成了每个旅客谈话的中心，但它尤其使玉珠受到震动。她一面欣喜那些养兵自重的军阀再也不能骑在中国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了，那些贪横的官僚再也不能吮吸劳动者的鲜血了，但同时又担心这些人不会轻易放弃他们掌握的权力，他们在覆灭之前，是会再一次要人民付出鲜血和生命的。她担心燕翔会由于他的热情和勇敢给自己带来风险。在这种时候，她不在燕翔的身边，就越发加重了她对这可能发生的风险的担心。她后悔不该为了罗素小姐而离开燕翔。
还是妈妈理解女儿的心情，每当玉珠心绪不宁地扔下报纸仰望苍天时，罗素小姐便来安慰她说：“孩子，不用多担心，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这是上帝借强人除掉恶人。但是好人总是要得到保佑的，因为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
还好，到达旧金山码头时，他们没有受到例行的麻烦的检查，因为罗素小姐是离国二十多年后才回去的，身体又不好，还受到额外的照顾，海关人员代为办理去芝加哥的一切手续。等火车达到芝加哥城时，罗素小姐的妹妹鲍威尔太太特地带着全家到车站来接她。妹妹原以为姐姐要终老异乡了，想不到在垂暮之年还能骨肉团聚，老姐妹俩不断地拥抱，流着喜悦的眼泪。当罗素小姐把玉珠介绍给大家，并骄傲地宣称这就是她从中国带回来的女儿时，玉珠立刻受到了贵宾一样的欢迎，鲍威尔太太双手捧着玉珠的脸颊，一遍一遍地吻着，不住地说：“欢迎你，东方的美人！感谢你，在那漫长的旅途上不辞劳苦地照顾了一位老人。”
玉珠确乎是太劳累了，因此，当罗素小姐回到故乡，喝着家乡的矿泉水身体逐渐好转的时候，她却病倒了。这可忙坏了鲍威尔太太，她几乎天天来看望她这位中国外甥女。
玉珠的病刚一好转，就打算立即动身回国，她要回金女大继续读书，她想再和燕翔在一起，她想回到祖国的怀抱。
鲍威尔太太大加反对，她说玉珠的病刚好，如果旅途再一劳累，准会重新病倒的。何况共产党已经占领了南京，上海一带，还办什么学校？不是男的都当了兵，女的都当了护士吗？显然，在美国流传着对新中国的谣传。
玉珠虽然过去在国内不太专心政治，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的政治常识比一般美国人还高的多，她驳斥了种种谣言，坚持自己回国的主张。
心软的罗素小姐被玉珠说服了，最后只得同意说：“如果你在这里不能感到幸福，如果你坚持要回国，我也不能强留你，我不是那种自私的人。”她甚至开始帮助玉珠做回国的准备，正在这时那位毁掉了罗素小姐的青春的琼斯先生又出现了。
琼斯先生也已经60多岁了，但身体颇健壮，因为他长期在国会服务而享受崇高的社会声誉，又因为他经营一家电子企业颇得其道，而发了大财。但他却仍然孤独一人，没有家庭，没有爱情，没有幸福。原来他曾结婚两次，第一次是跟一个政界前辈的女儿结婚，因为那时他热衷于政治角逐，缺少对妻子的温存，因而使她抑郁而死。第二个妻子是个富裕家庭出身的小姐，她放荡任性，完全把琼斯看做是她的努力，不准琼斯干涉她的自由，她由放荡的生活，而逐渐变成了一个吸毒者，最后终于导致了她的死亡。这两个妻子都没有生儿育女，只留给他一个怅惘的回忆和寂寞的晚年。
人到晚年的时候往往会沉湎于少年时代的回忆，当琼斯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悲惨的晚年的时候，他便强烈地追念起对他怀着深沉的爱情和献身的精神的第一个爱人来。那本市他原意用自己全部的财富去换取的啊，而当初他竟鬼迷心窍地给了她一封冷酷的信，还有那张肮脏的支票去侮辱了她。于是他向上帝忏悔了，他承认从那以后，他就不配在享有幸福了，而目前的处境，正是自己青春时代所犯的罪孽的应得的报应。
正当琼斯晚年俱灰，准备带着惭愧和悔恨去见上帝时，他忽然听到罗素小姐传奇般地回到故乡的消息。于是便不顾一切，找到罗素小姐的住处，来向曾经被他抛弃因而也毁掉了自己一生的幸福的女人忏悔了。
琼斯先生站在门口，先向玉珠通报了姓名，并说明要见罗素小姐。
一听到这个名字，玉珠仔细端详了来客一眼，觉得他比罗素小姐还年轻，大概不是那位琼斯吧，便向内室喊道：
“Dear mather，a gentherman want to see you！”（亲爱的妈妈，有位绅士要见您。）
罗素小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当她看见这位绅士时，迟钝的眼睛慢慢地放射出惊讶的光芒，但转瞬之间这一切就都收敛了。
琼斯先生仍然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里，他痛苦地说：
“罗素小姐，我来到这里请求你的原谅，我在年轻时曾犯过许多错误，但在你身上我犯的错误是最严重的。”
“让过去的被埋葬吧，我们要生活在现实中！”罗素小姐本想引用十九世纪诗人朗佛罗的几句诗，但由于慌乱，刚说完头一句就忘了第二句。
“但是得不到你的原谅，它将折磨我直到我死去，现在我得到金钱、名誉和地位，但是我没有幸福，我的心也得不到平静，如果你肯原谅我，失去的幸福还能挽回，我们都将......”
罗素小姐由于受到剧烈的刺激，突然昏倒在沙发上，她的旧病复发了。
玉珠急忙跑过来扶住妈妈，并对琼斯先生说：“琼斯先生，你给了我妈妈新的烦恼，请离开我们这儿，让她的心安静下来吧。”
于是琼斯先生向玉珠鞠了一躬，说了声：“噢！对不起，我请求你的高贵的宽恕！”便走了出去。
琼斯走了以后，便去请来最有名的医生和买来最珍贵的药品来给罗素小姐治病，而他自己却留在门外，不肯再让罗素小姐看到。
得到了高明医师的精心治疗和贵重药物的有益补养，罗素小姐竟奇迹般地很快地 恢复了健康，而且精神比以前更好了。这几天她坐在床上和玉珠愉快的交谈着，共同回忆着中国的一些老友。玉珠趁着这个时候，就试探着把琼斯先生这些日子为她做的服务慢慢地告诉了她，同时细心的观察妈妈的反映。妈妈眉头的皱纹并没有展开，可也没有加深。
这时门口又响起了清脆的铃声，难道琼斯先生又来了？玉珠高兴地急忙出来开门，一看，原来是在南京不辞而别的巩罗华。
“妈妈，我的同学来了！”玉珠惊喜地对罗素小姐喊道。
“你的同学？难道是吕燕翔？”罗素小姐疑惑地问。
“不是燕翔，是燕翔的好朋友罗华。”玉珠把巩罗华拉到妈妈身边。
玉珠先向妈妈介绍了巩罗华在流亡中学里的那段经历，然后巩罗华就谈了他去巴西的遭遇。原来他和一位朋友离开中国就奔巴西投奔一个种植园的华侨。谁知到了那里才知道这位华侨已经破了产，移居到美国去了。他俩只得在巴西另谋生路。这时一家美国航运公司招聘水手，他们便去报了名，结果被录用了。目前他往来旧金山和芝加哥之间，搞水路联运。在旧金山时，他看到当地一份报纸上登载了一条报道，标题是“二十余年东土传教收效甚微，携来中国女儿堪慰晚年。”文章对玉珠做了详细的描写和热情的歌颂，甚至说这是“美中两国人民友好的纽带，可歌可泣的历史见证。”巩罗华根据这篇报道所提供的线索，便一路打听着找到芝加哥城来。
巩罗华的叙述使得罗素小姐大为欢快，她一边流着幸福的眼泪，一边握着巩罗华的手喃喃地说：“孩子，我的孩子。”
这时，琼斯先生已经拿着一束鲜花不知不觉地站在门口了。今天罗素小姐看见他却一点也没有厌烦的表情，反而兴高采烈地向他打起招呼来：“琼斯先生，你来得正好，现在请你来分享我的快乐吧！这位是我的女儿，亲亲的女儿，而这位是她的同学，也是来自可爱的中国的可爱的孩子。你看上帝把这么大的幸福赐给了我，你怎么能说我们的晚年会没有幸福呢？”
关于巩罗华的经历，琼斯先生刚才在门外已经听得一清二楚了，现在他把鲜花插在花瓶里，亲吻了玉珠和罗华，并祝他们在美国一定会得到成功和幸福。
罗素小姐的快乐达到了极点，便对琼斯说：“琼斯先生，你如果能使这两个青年人得到成功和幸福，就将给我们最大的快乐，就足以补偿我们失去的幸福了。”
琼斯先生也感动得直擦眼泪，他说能够得到这个补偿的过错的机会，他感到十分高兴，他保证尽他的一切能力来使这对青年人获得成功。
但是玉珠拒绝了琼斯先生对她做出的一切最好的安排，她感谢琼斯先生的热情和仗义，她象爱自己的生身母亲一样地爱罗素小姐，她感谢美国人民的善良和好客，但是她还是不愿意住在美国，因为离开她的桑梓之邦，她不会感到真正的幸福，她的感情使得大家肃然起敬，便都沉默不语了。
后来还是琼斯先生经历多，练达世情，他说现在中国大陆正在进行着战争，情况不明，不宜冒然回去。最好玉珠现在美国寄读一个时期，一旦时局平静下来，琼斯先生说他保证亲自送玉珠回到中国，就象玉珠送罗素小姐回美国一样。这一来，玉珠放了心，大家也都拍手称快。
结果决定玉珠转学到哈佛大学去借读，琼斯先生很快就给她办妥了转学手续，哈佛大学继续承认谢玉珠的研究生资格。而巩罗华呢，则由琼斯先生开办的一座电子仪器工厂聘请为雇员。
但是玉珠对祖国的思念一直没有减轻，她到哈佛大些不久，就给燕翔写了一封信。
信中充满了对祖国哀伤感人的思念，和对故友披心沥胆的深情。
燕翔哥：
想不到暂别变成了远离，我现在已置身于万里之外太平洋的彼岸了。
......
燕翔哥，我在给你写信，就好象和你促膝长谈或挑灯夜读一般，它给我带来极大的快乐。现在巩罗华从巴西来到美国，找到了职业，他又唱起那只动人的鸽子来了。你还记得这只歌的末尾有这样一句歌词吗？——
对的！我要永远终于父母之邦和忠于你，不久我就象那只鸽子一样，凭展双翅，远涉重洋，飞回祖国，飞到你的身边。也许那时祖国已经全部解放了，那更好，我们就可以携手再把我们往日盘恒的旧地，流亡的旅途重游一遍。我永远不会忘记故乡的砲台山上，你昂我盘上陡峭的山崖，然后对大海诵诗的情景，再是在西北草原上我们初次披露心迹的谈话，以及高考落榜后，你在西安那所仓库对我终身的安慰，还有那后来在玄武湖上我俩的可笑的争吵。
我多么盼望再回到你的身边，甚至再和你争吵呀，燕翔哥，我盼望这一天能早日到来！
遥祝 平安。
第二天，这封信就投入邮筒，然后它就由各种交通工具，一站一站地沿着玉珠走过的道路又被送回太平洋的西岸，当它到达中国沿海岛屿时，却在朝鲜搬到上爆发了一场震惊世界的流血战争！中美两国人民的友好往来竟被这不幸的历史事件粗暴地暂时打断了，这封情意缠绵的信也就没能寄到燕翔的手中。
谢玉珠的归国被一误再误，这样，便在美国长期住了下来。在这遥远的国土上，她只有两位亲人，一位是罗素小姐，她使自己忆起失去的童年，感受到温端的母爱；另一位就是巩罗华了，他使自己忆起往日苦难辛酸的流亡岁月，就是在那些岁月里，她和燕翔心心相印，相依为命。这成了玉珠和罗华谈话的永恒的主题，它给她带来深深的安慰。
巩罗华常常利用各种机会，从美国中部的芝加哥，穿过半个美国到东部去，到哈佛大学去探望玉珠。有时给她带去罗素小姐的问候和赠送的衣物，有时则除了自己的怀念之外找不出任何理由。
有一次玉珠笑着问罗华说：“你这么老远地来看我，不怕耽误自己的事业吗？”
“当年我在西安失踪以后，你和燕翔到处援救我，你们那时可是连命都不顾了的。”罗华有些害羞似的低头回答。
共同的回忆，使他们彼此感到安慰，诚挚的友谊，使二人都相互感激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