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特讯庭”
那晚，刘铭心正要去关照沈格非教授一声，匆匆穿过操场，刚走到通过教授住院的月亮门那里，就从矮墙藤萝架后闪出几个黑影。刘铭心探头去辨认黑影的面孔，并问了声：“谁？”脑后便被人猛击一棍，在昏迷中当即被人抬出便门，门外早有一辆小汽车等在那里，人一抬进去，小汽车便一溜烟飞驰而去。
刘铭心同学就这样被“特讯庭”秘密逮捕了。
所谓“特讯庭”，就是国民党在高喊行宪声中，专为对付爱国人士，尤其是左派学生所特设的审讯法庭。它的特殊之处完全在于一个“秘”字上，即从逮捕到关押，进行审讯乃至判处，都在秘密中进行，全然超越了法律的程序。实现即不必签发拘捕证，事后也不用宣布拘捕理由；审讯过程中，也没有陪审团和律师，只有虎视眈眈的彪形大汉和叮当作响的折磨人的刑具。审问是这样开始的：
“刘铭心，你究竟是什么人？”一个穿中山装的瘦长个子，坐在桌旁的转椅里盯着眼前的卷宗，连看也没看刘铭心一眼，就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是XX大学航空机械系的学生。”刘铭心瞥了那人一眼，从容回答。
“还有哪？”瘦长个子仍然没有抬头，继续翻阅着桌上的卷宗。
“我是南京市学联的干事，省教育厅也承认我们是合法的团体。”刘铭心依然从容回答，接着反问一句，“你们把我弄来就是为了核对我的学生登记表吗？”
瘦长个子这才猛地把卷宗合上，不耐烦地抬起眼来，盯住刘铭心说：“你不要装糊涂啦！我是问你的政治背景，你接受谁的领带？又和什么人联系？”
刘铭心冷冷地说：“我们学生会是自治团体，除了全国学联以外，我们不承认也不接受任何人的领导。我再说最后一句，你们这样做是非法的，如果你们要进行审问，必须设公开法庭，否则我就一言不发。”说罢把头一扭，闭上嘴巴，从此就不打算再张口了。
“那么，那个姓邓的是什么人？他是工人还是学生？”瘦长个子仍旧不死心。
“............”
“姓邓的从梅园那里得到过什么指示？你是怎样去执行的？”
“............”
“你不开口？我会叫你开口的！”瘦长个子冷冷一笑，眼里射出两道寒光，站在刘铭心身后的两名彪形大汉，便施展起他们的全武行来。于是皮鞭横飞，室内立刻血腥四溅，烧红的铁铲嗞嗞作响，空气里便充满了肉焦的糊味。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打开刘铭心的嘴。
瘦长个子只得认输。于是又换了几个审讯员，又换了几套刑具，结果仍旧没有从刘铭心的嘴里抠出一个字来。
后来特讯庭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恐慌起来，因为刘铭心不仅不再开口说话，而且还拒绝进食。他们这才不得不找来医生给刘铭心注射葡萄糖。一个女护士在给刘铭心擦洗烂肉上的脓血时，发现左臂严重灼伤，已经露出了棱棱的白骨，不由得滚出两滴眼泪。那酸咸 的泪水正好滴在伤口上，使昏迷中的刘铭心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坐在床边的女护士泪水汪汪的眼睛，又看了看站在护士身后的医生的冰冷的眼睛，便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你这是和我们医生作对，打伤了治，治好了再打伤！不过就是问你那几句话嘛，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医生冷冷地说。
刘铭心突然睁开了眼睛，用两道严厉的目光逼视着医生。他想抬起那唯一能够活动的右臂，发现右臂上插着注射针头，便弯过臂肘，用牙齿狠劲咬出插在右臂上的注射针头。然后猛啐一口，把针头吐到医生身上......
为了营救被捕的同学，市学联发动了几次全市性的游行示威，还直接到首都卫戍司令部去要过人，但因未搞清被捕学生关押的确切地点，都被狡猾的卫戍司令推掉了。后来我们打入新兵师里的一个同志送来了消息：被捕的同学确乎是由卫戍司令部派人看守的。因为张耀先忍受不够，就请新兵师师长傅廷芳帮忙。傅廷芳先以部队即将北上的理由拒绝了，张耀先就以协助解决部分军饷为报酬，坚决请求派一个营去协助。虽然在电话里仍然没有听清学生被关押的地点，但只要注意新兵师的活动，就可以找到线索。市学联在研究对策时，吕燕翔也参加了。当他知道傅廷芳也来到南京时，便从心里感到一阵厌恶。参加会议的人提了很多线索，最后老邓要大家多动脑筋，拉长耳朵，要利用各种关系去寻找线索。但不要暴露自己，说话办事多绕几个弯子。
怎么才能打听出关押被捕同学的地点，怎样才能救出刘铭心等同学，这使吕燕翔焦急万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早谢玉珠就来找他，把杜少甫当了国大代表来到南京的消息告诉了他，并问燕翔是否想见见杜少甫。燕翔和玉珠一样，从小就对杜大伯有个好印象，想到他们仓惶出逃，拖累了老人家，就有些过意不去。现在知道杜少甫竟摇身一变，成了“国大代表”，过去那种心情便一下子荡然无存，根本没有想去拜访的意思了。但一想到老邓同志嘱咐的“利用他们”“多绕几个弯子”这些话，便转动了一下脑筋，答应和玉珠一块到杜少甫在南京下榻的旅馆去一趟。
谢玉珠和吕燕翔的登门拜访，特别使杜少甫高兴。他握住两个晚辈的手，不断夸赞起来，什么“后生可畏”啦，什么“前程远大”啦。这些话，对少年人确乎有它鼓舞人心的魅力。可是今天，在燕翔听起来，已经没有多少真意了。
谢玉珠笑了笑说：“看来杜大伯是初到南京，还不知那些人在怎样骂我们学生吧！”
杜少甫莫名其妙地看着玉珠。
吕燕翔接着说：“杜大伯，当年在临海市，日本人以‘抗日爱国’的罪名到处搜捕我们，今天，在胜利后的首都，有人又以‘反对戡乱，扰乱治安’的罪名来加害学生了。”
听到这里，杜少甫才恍然大悟，爽朗地说：“原来你们指的是这个，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不去反它那个‘戡乱’，不去扰乱它那个治安，那不就什么流言蜚语也沾不到我们身上了吗？罗素小姐和我，都不主张年轻人多管闲事，难道过去你们和友松干的那些蠢事，还没有受够了罪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嘛！”
“大伯，友松当年干的可不是蠢事，我们至今还......”燕翔觉得杜少甫贬低和歪曲了自己尊敬的少年时代的朋友，便代他抱不平。
“你们在袒护他，这我知道。他哪里比得上你们两个，还有人家朱培之，少年老成。噢，你们往日同学又在一起聚首了，小朱现在也在南京。可惜友松不争气，解放军包围了临海，他还不肯走！我怀疑是他的表姐拖了他的后退。”一提起友松，杜少甫又感慨起来。
“噢，朱培之也来到南京！”这对谢玉珠和吕燕翔又是一个新闻。可是二人却有不同的反应：玉珠是自西安相见之后，对朱培之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神气讨厌死了，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了；而燕翔呢，却想到了老邓那句“绕弯子”的嘱咐，心想：“这么说， 绕来绕去还真绕上了呢！”所以当杜少甫要打电话给朱培之，请他务必来旅馆一晤时，他仍旧安坐不动。而玉珠则立刻站起来，推说罗素小姐让她去办一件急事，她不能在此久等，便匆匆告别。临走时还狠狠瞥了燕翔一眼，燕翔只得说：“我还有几句话，得再跟大伯拉拉，你先走吧。”
不久，朱培之就来到旅馆，一看见燕翔也在这里，便有些做作地说：“人家都说‘冤家路窄’，咱们可是老同学啊！西安一别大约又是四、五年了吧？”接着拍了一下脑门，若有所悟地说：“刚才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好像是谢玉珠，大概你们是一块来的吧？”
杜少甫立刻夸起谢玉珠来，说玉珠稳静听话，罗素小姐怕她到大街上去胡闹，她就一步也不离罗素小姐了。
“是这样吗？”朱培之怀疑地看了看燕翔，那天他们两人雄赳赳地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的场面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可是嘴里却说：“人家是大学生了，看不起咱们这个穿二尺半的大兵喽！”
“军人也不一样呀！有人觉悟早些，有人觉悟晚些。”燕翔一半是安慰，一半是试探。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有什么觉悟不觉悟的？”朱培之立刻警觉起来。
“这有什么奇怪的。就拿在咱们家乡耀武扬威的薛云超来说吧，他起初就是绝对服从，被俘后才幡然觉悟的。”燕翔完全忘记了老邓对他“多绕弯子”的嘱咐。
“什么？薛师长他......”杜少甫吃惊地问。
“胡说！你在哪里听到这个谣言的？”朱培之怒目逼视，杀气腾腾地问。
“薛云超被俘后的讲话，上海的外文报纸上早已全文发表了，你去追查谣言吧！”燕翔也丝毫不甘示弱。
“燕翔，别怪你大伯多言，我听说政府正在搜捕那些闹事的，你可要心里有数，别跟着他们去瞎闹腾啊！”杜少甫看出燕翔和友松是一路，着实地担心起来。
“瞎闹腾也没啥，大不了‘特讯庭’里再设几个地下室！”朱培之威胁说。
“噢，怪不得中央银行的地下仓库门口，突然派岗站哨 ，原来为了这？起初我还一位是某位要人要把黄金集中起来准备外运呢。”杜少甫一半是解释，一半是要朱培之证实。
“这是一批需要就地销毁的死契，不值得再去倒腾了！”朱培之得意洋洋地说。
燕翔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邓。老邓当天就找来几个同志商议对策，然后分头去活动，并且火速派人到江北请求援助。可是晚了，因为傅廷芳给张耀先派去的那个营，营长正是朱培之。朱培之起初不愿接受这份外差，傅廷芳就小声对他说：“这是肥差，去溜上十天八天，就能捞上一笔，准能给你的新娘子打上幅金耳环。”朱培之这才去了，可是刚过了五天，也就是见到吕燕翔的第二天，傅廷芳的师就奉命开赴江北驰援蚌埠。本来就不愿干这份差事的朱培之，立刻下令撤出。特讯庭的人慌忙说：“那几个共产党怎么办？”
朱培之 火冒三丈地说：“你们还打算当祖宗那样养活着他们吗？留着这些奸党，国家就永无宁日！”这样，在他下令撤出部队的同时，就把我们被捕的同志，提前处决了。包括刘铭心在内的三个学联干事，还有几个工人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