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杜少甫娘娘山劳军
杜少甫逐渐觉察到儿子进来发生了不少的变化，友松已经不再公开和自己争吵了。每当自己不得不在家里谈点仕途官场上的事（虽则他一向竭力避免在家里谈论这些事），儿子则一直保持着沉默。尽管如此，少甫还是从儿子的脸上看出他是打内心里透出不满，可是父子唇枪舌剑的论战总算避免了。这使得少甫感到十分欣慰，他认为这是血气方刚的友松通达人情的开始。即便是朱培之把国民党的将领领到家里来，友松也都能适当地回避，不再说出客人们难堪的话来。
这种变化的原因杜少甫并不清楚，但他确实记得那是自友松的表姐冯淑娴女士在他们家里出现后不久开始的。特别是自从方耀祖恶贯满盈得到了他应得的下场以后，友松对朱培之的厌恶心里大为减少，两个老同学常常在一起回忆起少年时代的往事。一谈到这类话题，二人的感情就更为融洽了。杜少甫觉得冯淑娴的出现和儿子的这种变化是他即将飞黄腾达的一种吉兆。冯淑娴对待姨夫不卑不亢和落落大方的态度，是杜少甫感到十分高兴，从而改变了一向对时髦女性的偏见，可是冯淑娴却难得到他家来。
最近友松甚至连商会和父亲商量如何劳军的事也未表示。有一次冯淑娴在一旁听到了这件事，还怂恿友松带她陪同姨夫到海军要塞娘娘山去玩。有了这两个青年的参加，杜少甫就更加积极出头露面了。他设法说服商会向国名党驻军献一百头肥猪劳军，并自愿亲送十头到娘娘山去。他的这个打算立刻得到傅廷芳的赞赏和大力协助。
这天，他以新当选国大代表的身份率领商会代表，由朱培之作引导，在友松和淑娴的陪同下，用小艇载着十头活猪向娘娘山前进。同行的还有淑娴特地从郊区聘请来的屠夫李师傅。
娘娘山本名龙头山，是青龙山脉伸向大海时突起的一座高峰，很想昂首朝天的龙头。相传当年东海龙王奉托塔李天王之命，亲自披挂去围攻花果山，被孙悟空打了一金箍棒，龙王负伤逃走，刚到东海边，就脊背发疽而死，龙王虽然未能入海，却担心他的海子水孙们的命运，因而日夜昂首遥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龙王山以东就是东海，那里水深礁多，是鱼类最喜繁聚之地。多少年来，渔民们就在那里张网捕鱼，维持生计，龙头山以西，便是内海，海湾内水浅风平。所以每逢坏天，风浪一起，渔民们就把船摇进内海湾来避风。据说有一回正当渔汛季节，渔民们连夜在外海捕鱼，突然天降大雾，刹时就看不到天上的星辰，也望不见临海城的灯光。这时海面上有起了浪涌，预示远处已有风暴向这边袭来。渔民们慌了，纷纷拔锚返航，但找不准方向，徒然在危险的地区左漂右荡。这时忽然看见海面上升起一盏明灯，渔船都向灯光摇去，那灯光却向前移动，渔船也就跟着追去，最后那盏明灯看不见了，渔船也摇到了风平浪静的内海湾。从此这里就流传开海神娘娘送灯的神话，没有人再提那个倒霉的龙王了。
得救的渔民们后来在山上修了一座海神娘娘庙，从此一年四季香火不绝。娘娘山的名字就这样被人们世世代代相传下来。
清末临海城被辟为商埠，娘娘山上又修起了一座灯塔，她的低位就更加重要了。国民党四十八整编师占领临海后特地派了一个团的兵力去那里防守。并依着山势构筑了坚固的工事，还照着国防部下发的图纸，修建了子母堡，这样他们就觉得万无一失了。因此娘娘山虽与来自内陆的青龙山脉峰峦相连，但却只有一条猴子坡式的渔樵之路，那些明暗相通的子母堡就足可以封锁住，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何况日夜还有炮艇在海上不停地巡逻，更是飞鸟也难偷渡了。
朱培之调用一艘军用汽艇一早就载着杜少甫一行向娘娘山前进。这正是夏末秋初之交，早晨阵阵凉风吹过海面，炎暑也随着被挂到大海里去了，船上的人们都感到格外爽快。多少年来，一直沉默郁闷着的杜少甫，最近才有些时来运转的感觉。自从当选国大代表以后，更觉出人头地，扬眉吐气起来。今日出面劳军，既不破费，又不操劳，却可以抬高自己的名望，增重自己的地位。想到这里，真是再开心不过了。
当快艇穿过晓雾，向对面相距五海里黑黝黝的娘娘山驶去时，东方渐渐露出鱼腹色，漆黑的海面已闪烁着粼粼的波光。临海市便在苍茫的天色下呈现出了它那庞大而模糊的轮廓。远远望去，犹如一副淡墨渲染的水墨画。
这时飞快前进的船头不断将迎面而来的波浪劈开向两边抛去。只听见浪花冲激着船舷，不断“哗哗”作响。这情景使淑娴和友松大为欢快起来，他们开始计算着第一个浪涌和第二个浪涌之间的距离和时间。可是忽然，他们发现成排奔来的浪涌一起涂上一层金黄的颜色，两人不由得抬头寻找为海水披金的是哪一位，于是他们看到了人生难得几回见的海上奇观：一轮红日从厚重的云雾中透出谈红色的光丝，洒遍海面，好像给跳动的水面撒上一层金粉。一瞬间，浓云退去，雾气也消散了，红日便象跳动的火焰一样，把东方的天空和海洋烧的通红，船，海鸟，临海市都溶入云蒸霞蔚的景色里。淑娴和友松诶眼前这美丽壮观的景象迷住了，当然，淑娴没有忘记拿出照相机，拍下这可纪念的镜头，然后又沉浸在眼前的景色里。要不是一两只燕儿鱼跳离水面，他们会一直保持这样被大自然的美所陶醉的静穆状态。
“你看那条鱼跳出水面来了！金翅金鳞的，多好看哪！”淑娴指着船侧说。
“那是燕儿鱼，它的鳞也是银灰色的，叫朝阳一照，才显得金光闪闪的。”友松解释说。
眼前的景色也深深地吸引住了杜少甫，他的枯竭的文思也慢慢地跃动起来了。他满有兴致地开始对大伙说：“有一首唐诗想必诸位都很熟悉，道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们觉得这两句诗意如何？”
淑娴看着眼前的景色，仔细地咏吟了这两句唐诗，便说：“辽阔，雄浑，分明是眼前的景色，奋发，进取，有多么象我们今日的情怀。”

少甫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此所谓借他壮阔的景象，抒我奋发的情怀。这正是少年有为者所具有的远大抱负。”少甫说道这里用爱慕而兼敬佩的眼光望了朱培之一眼，然后，又颇怀期望地看了看友松，于是便感慨系之地说：“长江后浪推催前浪，一辈新人替旧人。方今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正是汝辈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光呀！”
这时一只白色海鸥掠过海面冲向蓝天，友松高兴地说：“有了青山绿水，再加上白鸟飞翔，境界就凑全了。”说得大家哈哈一笑。
朱培之被杜少甫的一席话说得飘飘欲飞，正好一只海鸥从艇旁飞过，他便拔出手枪一甩，这一枪打个正着，海鸥扑冷楞一下翅膀，便一头栽了下去。这是他当年在缅甸密支那从林中练出来的枪法。那时在行军途中，猛兽毒蛇常常不离上下左右。当时身为见习排长的朱培之便用手枪点射他所遇到的这些东西，就这样他连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今天是特意露一手给大家看的。
丰满的羽毛使得海鸥被漂浮起来，金色的朝霞映红了白色羽毛旁的殷红的血迹。
“朱营长一枪中的，正应旗开得胜之兆。贤侄不日即将飞黄腾达，功在党国！”少甫有些奉承地说。
“老伯，谬奖了！学生只是一名小卒，为长者鸣锣开道而已！”
“哪里，哪里！但只是这种老成态度在今日就更见难能可贵了。”
守备娘娘山的加强团的团长把朱培之和杜少甫等人当成了上峰派员和社会贤达，毕恭毕敬迎进了要塞。在团部举行的招待会上，杜少甫代表商会和地方士绅热情洋溢地向守军将士做了“徳备乡里，功垂党国”的致词，朱培之没有讲话，一直俨然地陪着。
这时，友松和淑娴却象自由的鸟儿在碧水青山中尽情地翱翔。在李师傅的协助下，他们飞快地爬上了一个崎岖的陡坡，把一个个奇险的风景摄入镜头。在李师傅的示意下，友松和淑娴正要向一个更大的山头攀登时，一个值岗的卫兵阻止了他们：“不许过去！这里是军事要地。”
冯淑娴故作吃惊地瞧了友松一眼，有些遗憾地说：“多可惜啊，那张海湾鸟瞰照拍不成了！”这时团部副官正好陪着朱培之向这边走来，一见友松和淑娴，朱培之便说：“杜大伯在那里找你们哪，你们却到这里游山玩水来啦，快回去吧。”
“哎呀！我们正想拍一张海湾鸟瞰图就回去。”淑娴无限惋惜地说。
“那——你们想在什么地方拍呢？”朱培之露出愿意帮忙的神色来。
“在哪儿怎么样？”淑娴用手指着一个山峦的制高点，哪儿似乎有一个暗堡，影影绰绰还有许多电线往那儿拉。那地方的重要性李师傅已经向她提示过了，现在她想亲自去察看察看。
“那儿很难登，就在附近也可以嘛。”朱培之有些迟疑了。
“朱营长，亏你还是个军人。”冯淑娴嗔怪地说：“岂能让这点困难吓倒！不是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吗？”
“好啦，好啦，那咱们就一起上吧。你们脚下可要当心哪！”于是朱培之决定和他们一起往上爬。可是爬不了几步，他便感到从正面攀登是颇为困难的。
团部副官看到这情形便在下面喊道：“朱营长，你们跟我来。”便领着大伙转到后山坡，那里的坡度平缓得多，没有费多大力气就登上了峰顶。原来这是一个掩蔽得十分巧妙的大碉堡，只有从后面才看到通入碉堡的那条壕沟入口，连那些射击口也都被藤萝和蔓草伪装得十分隐蔽。经过仔细的观察，才发现由窗口拉出去五根细细的电线，但立刻又埋进土里。一些痕迹也不留，直到十步以外，才又隐隐约约地看到一截电线由土中露出，但又插入另一堆隆起的土台中。这情形使淑娴省悟到这大约就是他们在军分区学习到的国民党的那种所谓子母堡了。不由得仔细得把四周看了看，这才看清一共有五个大小相等的图报象扇面一样拱卫着一个大土堆。这时他瞥见李师傅正在山坡下对着自己张望，便机灵地喊道：“李师傅，我在这儿，你看见了吗？你可别走啊，要等我照完了相啊！”于是，便把朱培之拉到前面，说：“朱营长请站这儿，头顶蓝天，背靠大海，取鹏程万里之意！”然后端起照相机来选择她的镜头。
下午，杜少甫一行返回了临海市码头。他感觉有些疲劳，正欲回去休息时，傅廷芳从师部给他来了电话，叫他立刻到师部去有要事相商。杜少甫只好坐进派去的吉普车里，匆匆赶往司令部。李师傅趁机也要告辞，友松和淑娴说什么也要李师傅到家里坐一坐。正当他们走近家门时，一个挑菜的向下女人从后面赶上来叫道：“李师傅！”
李师傅听到叫声，立刻停住了脚步，往四下看了看，便朝那乡下女人走了过去，小声问道：“有什么事？林妹子。”
化妆成农妇的林妹子急促地说：“团长叫我通知你，明天立刻到青龙山北麓等他，部队在后天旁晚就赶到那里。”